在今天的安徽宿州市,有一个小镇已经籍籍无名。它是白居易的故里,也是南宋开禧北伐最终敲定败局的地方,这个地方叫做苻离。白居易曾经在这里生活了二十二年,少年时在这里与人交游,同访古寺,吟诗作对,温酒长谈;暮年时又回到这个地方,“北巷邻居几家去,东林旧院何人住”,已是物是人非。不料却偶遇了旧友,怀念往昔,不禁感慨。在一翻饮宴酒醉之后,白居易诗兴大发,于是一挥毫,写就了一首七百多字的长诗:
朝来暮去多携手,穷巷贫居何所有。秋灯夜写联句诗,春雪朝倾暖寒酒。陴湖绿爱白鸥飞,濉水清怜红鲤肥。偶语闲攀芳树立,相扶醉蹋落花归。(节选)
这首诗名字也很长,叫做《醉后走笔酬刘五主簿长句之赠兼简张大贾二十四先辈昆季》,选入《全唐诗》卷四百三十五。其中诗中指向的主要对象刘五主簿,我曾经怀疑是刘禹锡,但考证的结果并不是。这个不重要,重要的是,白居易在这首诗中提到了“红鲤”这一意象,那么,“红鲤”在白居易的诗作中是怎样的一种意象呢?答案是,嗯,只是一种食物。
水面排罾网,船头簇绮罗。朝盘鲙红鲤,夜烛舞青娥。(《松江亭携乐观渔宴宿》)
船头有行灶,炊稻烹红鲤。饱食起婆娑,盥漱秋江水。(《舟行(江州路上作)》)
小萍加泛泛,初蒲正离离。红鲤二三寸,白莲八九枝。(《草堂前新开一池,养鱼种荷,日有幽趣》)
也许这跟他诗歌创作的理念有关,也许是为了“工诗”,而与上下句要进行必要的“对仗”,也许他就是个纯正而欢乐的吃货,看到鲤鱼就只想到了吃。总之,在能找到的白居易诗作中,红鲤跟其他任何一种鱼没有任何区别,就是一种可以吃的鱼而已。
那么,在其他人的诗作中,“红鲤”的意象又是怎样的呢?
让我们先回归到“鱼”这一种动物的文化含义。因为“鱼”跟“余”同音,所以古人常常将鱼作为过年时必备的一道菜品,称“年年有余(鱼)”,这时候,鱼代表了富足;鱼在水中悠闲游乐的姿态,让古人非常羡慕,庄子“临渊羡鱼”的故事即自于此,这时候,鱼代表了一种悠乐。
而鲤鱼,在富足和悠乐的基础上,又作了进一步的提升。“鲤鱼跳龙门”,便是将富足上升到了富贵的程度。鲤鱼还代表了音信,“客从远方来,遗我双鲤鱼。呼儿烹鲤鱼,中有尺素书。”(汉乐府《饮马长城窟行》),鲤鱼跟鸿雁的结合,就是“鱼雁”,是古人表达音信往来最常规的表达。
红鲤,又称为锦鲤。锦鲤并非全是红色鲤鱼,但以红鲤最为典型,所以常常两者互换,红鲤即是锦鲤,锦鲤也作红鲤,并没有什么严格的区分。红鲤的意象从鱼、鲤鱼、红色鲤鱼,一步步深入细化,添加了生物种类和颜色属性,所以,在意象上除了有鱼和鲤鱼的一般特征外,同时又有了更为独显的特性。
红鲤的一般意象:食物、快乐、富贵、音信
迟明《鱼乐图》
无论是作为单纯的食物也好,还是作为快乐的的具象也好,或者是富贵的象征、音信的代指,红鲤(锦鲤)在古诗词中都不乏枚举。
而说到作为食物,又要提到一个古代的全能才子兼超级美食家苏东坡了。
水龙吟
[宋]苏轼小沟东接长江,柳堤苇岸连云际。烟村潇洒,人闲一哄,渔樵早市。永昼端居,寸阴虚度,了成何事。但丝莼玉藕,珠粳锦鲤,相留恋,又经岁。因念浮丘旧侣,惯瑶池、羽觞沈醉。青鸾歌舞,铢衣摇曳,壶中天地。飘堕人间,步虚声断,露寒风细。抱素琴,独向银蟾影里,此怀难寄。
词中“丝莼玉藕,珠粳锦鲤”都属于高级精细的食物,苏轼在诗中用到“红鲤(锦鲤)”不仅仅表达了这一种食物,另外也是对富贵生活的一种形象化:吃得考究。另外,还有“团脐蟹味欺着锦鲤,嫩黄鸡胜似肥鹅。”(薛昂夫《端正好·高隐访知音》)、“金刀利,锦鲤肥,更那堪玉葱纤细。”(李寿卿《寿阳曲》)等,都表达了“红鲤(锦鲤)”这一种食物的味美和高级。
有时候,人们也把“红鲤(锦鲤)”作为一种吉祥喜庆的图案,进入日常生活当中,比如与莲花搭配表示一种“连年有余”的期盼。特别是在大唐王朝,因为统治者姓李,所以尤其看中“鲤鱼”(李和余)这一形象,比如在唐代黄滔的诗《成名后呈同年》中就说到:“虽惭锦鲤成穿额,忝获骊龙不寐珠。”直接表达了锦鲤与富贵的关系。而在宋代宰相王珪的另一首中也表达了这一层含义。
立春内中帖子词皇帝阁
[宋]王珪禁沼冰开跳锦鲤,御林风暖啭黄鹂。金舆未下迎春阁,折遍名花第一枝。
另外,人们还用“白龙鱼服”来表达天子微服出巡之意,这鱼服的形象,自然也是鲤鱼。锦绣衣服,加上鲤鱼纹饰,可见,“红鲤(锦鲤)”这一形象与富贵的关系。
至于作为音信的代指,就不需做太多的解释了。比如:“木落雁南翔,锦鲤殷勤为渡江。”(宋·蔡伸《南乡子》)、“问锦鲤、何时重到。”(宋·李泳《贺新郎》)、“水茫茫淹海角难寻锦鲤书”(元·陈克明《粉蝶儿·怨别画阁萧》)、“锦鲤沉书,青鸾泣镜,玉燕分钗。”(元·汤舜民《天香引·西湖感旧》)等等,都表达了红鲤(锦鲤)作为音信的代指这一层含义。
红鲤的独特意象:洗尽繁华后的悠然而隐
佚名《太极图》
古人有时候很蛮横,把自己的喜好情绪都强加到一些事物之上。庄子说,御风而行是快乐的,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;临渊羡鱼是快乐的,子非鱼固知鱼之乐也。鱼,也就被赋予了人类的情绪,而红鲤(锦鲤),因为其悠闲的姿态,嫣红的色彩,更成为人们心目中一种寄托。老子曰:“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”,这个一就是太极,二就是阴阳,三就是天地人。而由一黑一红两条鲤鱼组成的太极中,红鲤一般属于阴阳中的阳面(与黑鲤相对),代表向上的一面,生长的一面,然而又总是与阴的一面相生相克相互生息转变,阴可以为阳,阳可以为阴,参悟了这一层道理,就达到了道。
所以,古人就用“红鲤(锦鲤)”这一意象表示悟道,一种经历荣华之后的淡然,一种卸下名利之后的悠然,一种归于自适的闲隐。
普天乐
[元]滕斌昼偏长,人贪睡。新蝉高树,乳燕低飞。荷荡中,湖光内。款棹兰舟闲游戏,任无情日月东西。钓头锦鲤,杯中美酝,归去来兮。
一副纵情山水诗酒田园的景象就这样横陈于眼前。另外,又如:“白猿垂树窗边月,红鲤惊钩竹外溪。惯采药苗供野馔,曾书蕉叶寄新题。”(唐·方干《送郑台处士归绛岩》)、“锦鲤冲风掷,丝禽掠浪飞。短亭幽径入,陈庙数峰围。”(唐·陆龟蒙《丹阳道中寄友生》)、“丝禽藏荷香,锦鲤绕岛影。心将时人乖,道与隐者静。”(唐·陆龟蒙《奉酬袭美苦雨四声重寄三十二句》)等等等等,都从不同层度上表达了归隐的诉求。
红鲤(锦鲤)这一意象经过了时间的冲洗,渐渐地浮现出这一独有的蕴意。我始终觉得这并不是偶然的粘连,而是这一种美丽的生物自身演化而出的气质。它本来不应该被人言说,我今姑且言之,已经失之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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